钱夕争执:「你们住不开。」
「我这麽想的。」钱程摆手,「孩子不住卧室里头,咱三家人是一家人,那孩子们就得一碗水端平。」
「所有孩子住客厅,这客厅多好呀,妹夫你会木工,回头打上几张上下床,先住到他们成大姑娘大小伙子再说!」
他对媳妇说:「红霞,我是老大,老大就得吃亏,好不好?」
「你是当家的。」马红霞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了北卧的门。
能在城里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是她一辈子不敢想的事。
但钱夕和陈寿江倔强的很,硬生生将大嫂推进了南向次卧。
陈寿江脱掉鞋子在北卧床上躺下:「我已经要睡觉了,我们两口子就睡这屋!」
马红霞无话可说,也不关注其他事情了,只是一个劲的看卧室情况。
月光透过新擦的玻璃窗洒在水泥地上,形成一片银色的光斑。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刷着绿漆的窗框,又摸了摸墙壁:「真光滑,不是土坯墙啊。」
「是砖混结构。」钱进解释道,「这是新楼盘,墙里应该还加了保温层,冬天不会太冷。」
钱程走到窗前,说道:「我记得这个地方,这是南庄,我下乡之前经常跟同学朋友来这边抓蚂蚱烧着吃。」
「我离开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呢,如今已经建成了工人新村,时间,真快!」
他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形成水印。
陈建国突然喊起来:「爸爸,爸爸你快过来……」
陈寿江还以为出什麽事了,光着脚跑到厨房去。
结果五个孩子正在拧水龙头:「咱家也有自来水喽。」
钱途着急的劝说弟弟:「关上吧,快关上吧,水太珍贵了,别浪费呀。」
「水有啥珍贵的?俺林场……」老二陈爱国正要争辩,结果挨了老爹一巴掌。
「你要不然回林场去?」陈寿江吼他。
他把孩子们从厨房轰走。
钱途很高兴:「妈,咱家里以后有自来水了!不用去井里挑水了!」
小丫头钱红还偷偷跟母亲说:「妈,是甜的,不是硷水……」
钱夕搂着闺女抱起来:「妈妈的故乡呀,水都是甜的。」
「大海里水也是甜的吗?」小丫头好奇的问。
钱进笑:「明天让你妈妈带你去尝尝。」
魏清欢给他准备了个网兜,里面是几条新毛巾和香皂:
「先凑合用,明天我带你们去百货大楼置办日用品。」
马红霞举起自己带的提包:「不用了,四兄弟,我们带着毛巾这些家伙什来的。」
钱进说:「那也留下吧,多了总归是好的。」
「挺晚的了,你们赶紧收拾一下,咱们都该睡觉了,我也得回去了。」
孩子们已经从大人的话里知道了自己要打地铺的命运。
他们毫不在乎,各自选了喜欢的地盘。
陈建国两兄弟抢了卧室靠窗的位置,并为谁离窗户更近而争吵。
钱途则看中了进门后的过道,说这里「像条小胡同,好玩」。
「你们是以后打地铺,今晚用不着,今晚有个空房间给你们住,还有床呢,不过你们得挤一挤。」钱进说着领他们去主卧。
五个孩子立马爬上床在上面开始打滚。
钱进去招呼钱程和钱夕:「明天早饭你们得自己买,还有粮票吧?这个工人新村门口就有一家国营早餐铺子,我吃过了,这里的小笼包好吃……」
他没说完,钱夕突然抓住她的手:「老四,你掐我一下。」
「啊?」
「我怕是在做梦。」钱夕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这真的是我们的家了吗?你说我们现在住的比以前咱那个家还要宽广呢!」
钱进用力回握姐姐粗糙的手:「是真的。你们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而且这算什麽,你们不知道吗?咱钱家祖宅是别墅!」
马红霞问道:「啥是别墅?」
钱进把自己住过的银滩公园招待所情况讲给哥姐两家人听。
陈寿江和马红霞听的跟钱夕一样的状态。
难以置信!
如梦如幻!
钱程是老大,对此有所知晓但毫不在意:「那都是老辈的事了,不是那些事,咱兄弟们也不用都去下乡,我更不用一早下乡!」
说起这事他有些怨气。
但最终看着这房子又笑了起来:「反正一切都挺好的。」
他指向南向窗台:「红霞,这阳台能进阳光,准能种菜!我明天我就去买种子,咱搞点盒子箱子的,在里面放上土,种点小葱大蒜……」
钱进愕然:「至于吗?」
钱程搓搓手:「种地种习惯了,眼前有土心里踏实。」
连在城里安家想的首先还是种地。
收拾好床铺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五个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像五只挤在一起取暖的小动物。
他们很困了。
白天尽管睡了一会,可是依然严重缺觉。
钱进觉得钱程两口子更缺觉,就想走。
结果钱程很亢奋,拉着他不让走:「妹夫,你那里有酒是不是?」
陈寿江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绿漆脱落的军用水壶,露出尴尬的笑容:「老四,姐夫可不是舍不得给你这酒当礼物,是拿不出手。」
「这是俺林场自己酿的高粱烧,便宜,不好喝,我是带着路上解乏提神用的。」
钱程说:「少废话,来,给咱哥们一人弄一杯,再聊两句。」
房间里有杯子,钱进喝了一口酒,辣得人喉咙生疼。
这酒确实不好喝。
陈寿江问钱夕:「媳妇,那我现在可以痛快的喝了?」
钱夕笑:「回家了,你随便吧,反正别给我吐家里。」
「多好的房子,」她又去抚摸雪白的墙壁,「咱可得好好爱护,谁都不能破坏房子。」
钱程不说话,只是低头一口一口的抿着白酒。
钱进招呼他,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挂着一层雾水:「多少年了,十几年了,我做梦时候就梦到回到海滨的家里睡觉。」
「今晚回来了,真回来了!」
钱夕过去搂着哥哥肩膀,再次流下眼泪。
钱进理解不了他们对家乡的感情。
也理解不了下乡知青对于能回城还能在城里有房子的执念。
钱夕哽咽的说:「我也是,我做梦的时候总想起小时候,那才建国没几年。」
「你背着我去赶海,咱去挪口那里赶海,那里海螺多,回你总把最大的海螺让给我玩。」
她摸了摸钱程的额头。
那个小时候甚至都背不太动她这个妹妹的哥哥,如今额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手掌粗糙得像砂纸。
「哥。」她刚开口,就被钱程紧紧抱住了。
钱程终于哭了起来。
钱进也使劲抹眼睛。
还偷偷往眼角擦唾沫。
其实这一幕挺让他感慨的。
两个年近中年的兄妹,在这个深夜里抱头痛哭,像是要把这十年受的苦都哭出来。
可感慨是一回事,能感同身受是另外一回事。
他确实哭不出来。
钱进只好悄悄退到厨房,给他们留出空间。
然后他看见马红霞正用新毛巾蘸着自来水,一点一点擦着灶台,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
「嫂子,明天再收拾吧。」钱进苦笑道。
马红霞摇摇头,说道:「我也睡不着,我收拾收拾家里,四兄弟,这个灶台怎麽用?我丶我不怕你笑话,庄稼人没见过。」
钱进教她用煤气灶:「这个还真是挺危险的,我教你使用,你不准让其他人用更别让孩子碰。」
「这个煤气罐要是爆炸了,这栋楼都得受影响。」
「那算了,我们不用了。」马红霞吓得连连摇手。
钱进讪笑:「也没那麽严重,我有点夸张了,另外这是个新煤气罐丶新煤气灶,你们只要按照标准去用,不会出事的。」
他教马红霞怎麽开煤气罐丶怎麽点火丶怎麽关闭煤气罐。
最后他把带来的粮本递过去:「粮本和副食证你们先用着。」
「出了小区往右走二百米就是供销社,油盐酱醋都能买。往左拐是国营菜店,早上七点开门。」
马红霞感激的说:「你大哥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有你这麽个好弟兄。」
「不过四兄弟,你说,这房子……真的就这麽给我们了?不会有人来收走吧?」
「不会。」钱进斩钉截铁地说,「嫂子你放宽心吧,房屋证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以后我会过户给你们。现在政策变了,私人房产受保护!」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马红霞踏实的笑了起来。
「自家的楼房,你说说,这睡觉得多踏实?这做梦都得甜滋滋的!」
钱进看哥姐还在抱着哭,便索性自己先走。
马红霞急忙招呼两人,两人擦了眼泪来送他。
钱进拍拍哥哥肩膀:「大哥,睡觉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说,你们明天继续去我家玩,咱们有的聊,你们也有的哭。」
「不哭了,还哭什麽?」钱夕擦着眼泪开始笑,「以后都不哭了,哎呀,爹娘丶爹娘在天上今晚一定很高兴。」
「我明天就给老三写信,等老三来了,咱这个离散十年的家庭,就可以彻底团聚了!」
钱程挥手说:「还写什麽信?发电报,咱们明天给他发电报!」
钱进也挥挥手,轻松的走下台阶。
挺好。
一切都挺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