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苟利(1 / 2)

创业在晚唐 痴人陈 8513 字 1小时前

第329章 苟利

乾符三年,六月八日,颖州,阴,闷闷的。

相比于江淮地区的沱大雨,一水之隔的淮北却是另一幅模样。

外头乌云压着,港口上的力夫正源源不断地驮着粮米和各种颖州本地的土产运上船,运往汴州。

赵怀安就坐在船楼上,望着颖州城外的河运码头,和去年相比,眼前的港口更加忙碌了。

不晓得是颖州刺史的功劳还是那位盐铁使杜琮的功劳,只是从目前港口转输的情况来看,多半是杜琮的努力吧。

实际上,他这一次本可以直接过颖州进入淮水的,毕竟这一路他也就在陈州见过一次赵,其他一概没见。

不过颖州现在的繁华也和草军关系很大。

一个多月以前,当草军从泰山地区突围出来,直接阻挡了甬道漕运,原先大量的漕船就开始转道淮颖线,客观地加剧了这里的繁华。

此外,草军从中原撤出进入山南东道地区后,一直紧张的中原局势也得到了舒缓,再加上颖州这边需要大量的人力来驮运物资,所以大量的流民和失地百姓全都向颖州这里聚集。

此时的颖州繁华有甚于和平年景。

但返回的这一路,赵怀安却晓得这种繁华终究是畸形和昙花一现的,因为现在广大的中原地区,在随着草军的卷入后,基本已经乱成一片。

此前大量的灾民都只停留在兖州北部地区,可现在,宋州丶汴州,陈州,到处都是被乱兵丶乱民劫掠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流民,中原已经乱了。

但山南东道的情况真是不乐观,他是到了汴州后,获得的山南东道的第一份情报,那个时候他就晓得南阳已经丢了。

朝廷那边催促赵怀安加急返回的诏令又来了一批,由此可见朝廷有多急切赵怀安返回光州后组织部队堵截草军。

可他赵怀安好不容易从长安那个龙潭虎穴跑路,朝廷那些公卿还以为自己是他们手里的风筝?

还想远程微操自己?

那不是想太多?

所以,赵怀安不紧不慢,在将布置在汴州的两营衙外军带走后,就顺着颖水一路南下。

中间又和赵这些中原盟友加固了关系,到了今日才到了颖州。

就在赵怀安想着时,那边已经放下手中事情连忙奔过来的杜综也骑着马带着几个心腹奔到了码头,在船上的武士的扶下,上了甲板。

眼前这个身穿青色官袍,面容清耀,眼神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与疲惫的中年文土,正是淮颖道的粮袋子盐铁转运副使杜琮。

跟着杜琮上来的还有几个本管系统的官吏,都是杜琮的左右手。

体系做事就是这样,层层下放。

这杜琮是盐铁使的左右手,负责具体事务,而杜琮又有自己的左右手,帮我处理具体工作,而这些左右手又会有自己的左右手,最后一路下放到同一群胥吏头上。

总之上边千万套班子,最后办事的,和那些驮夫打交道的都是一群人。

一见到杜琮进来,即便已经是武人巅峰,贵为正三品藩镇节度使的赵怀安,依旧主动笑着走了过来,给杜琮打招呼:

「老杜,多日不见,我可想死你了。来,赶紧落座。」

说着,赵怀安已经拉着杜琮坐在了身边,脸上是笑容满面。

杜琮看着和此前一样的赵怀安,心中暖暖的,更是感慨:

「赵节帅此人真是质朴实在,无论位在几品,都待人如一,与他相处,真是如沐春风啊!」

也的确如此,此时的士大夫阶层普遍吃赵大这一套。

当然最主要吃的还是虚怀若谷这一套。

你要是位卑而无礼,那是不懂规矩。可你要是位高而无礼,那就是虚怀若谷,没有架子。

所以同一件事,同一句话,同一个称呼,即便是同一个人做的,在他有权和没权的时候,都是两个效果。

等这边都落座后,杜琮也不矫情,赶紧向赵怀安表达了他的尊重,他抱拳道:

「让赵节帅久等,是下官的罪过。」

其实赵怀安已经看到杜琮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晓得这是一路奔急了,所以哈哈大笑,让人给杜琮一个湿巾,让他擦擦,也是告诉他,你对咱赵大的上心,咱晓得的。

那边杜琮更高兴了,接过湿巾后,告罪了声失礼,就开始擦着额前的汗水,然后笑着恭维道:

「节帅这一次中原之战果然是平步青云,下吏就是晓得节帅前途不可限量,但在收到朝廷邸报后,还是吃了一惊,果然是真英雄。」

赵怀安摆摆手,不以为意,只是笑了一句:

「都是朝廷赏识,我自己又有了几分运道,身边兄弟也努力,咱赵大就是恰逢其会!」

那边杜琮当然不能把这话掉在这啊,所以连忙要接话,却被赵怀安打断了:

「老杜,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场面话。」

说完赵怀安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放凉的茶水,感叹道:

「长安那边是岁月静好,可咱们都晓得,现在这局势怕是越来越危险了。我这一路从汴州南下,所见所闻,比去年北上时还要衰败残破,倒是你这颖州确实越发兴旺繁华了。

听了这话,杜琮叹了一口气,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燥火。

随后,他又长叹一口气,似乎要将胸中的积郁和担忧全部叹出去。

此时杜琮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他也不在赵怀安面前藏着掖着,涩然道:

「节帅仁心,说的也是句句到了下吏的心坎上。」

「此番草贼转战中原,多县残破,府库遭劫,百姓流离,而各藩都无力恢复乱军,现在看,以后只怕是会更乱了。」

「而我这颍州看似乐土,但周边百里无鸡鸣,就算好,也能好到几时呢?」

说到这里杜琮也不卖关子,直接问到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节帅你从长安回来,此番又节度寿丶光丶庐三州,定然是有重任的,只不是不晓得朝廷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这剿贼方略具体是如何呢?」

赵怀安沉吟着不说话,这倒是让杜琮会错意了,后者以为自己问了机密,连忙摇头,自我劝了一遍:

「是下吏孟浪了,这事是机密,如何能随便和我说呢?」

然后他也是解释了一遍自己的问这话的原因:

「如今甬道已断,全赖淮颖。我日夜不敢合眼,督促转运,生怕两都那边断了粮,可这终究是饮止渴。」

「这颖州看似繁华,实则早已是烈火烹油。每日涌入城中的流民数以千计,城中粮价一日三涨,若非我强行用官仓的粮食平抑,只怕早已生乱。虽然每日还有毫州的麦和淮南部分旱稻运来,但不知道为什麽,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

赵怀安摇头,看着这杜琮,晓得这个颖州的盐铁副使果然是干吏,真就让他感觉到了什麽。

别看这人本官只有个五六品,但权力极大,而现在甬道那边堵塞,大量的物资都是从杜琮这边过的,他能从货物数据的变化,察觉到大唐肌体正发生的衰变。

掌握更多信息的赵怀安直接给杜琮一个答案:

「老杜,你的感觉是对的,如果这一次不将草贼阻挡住,那别说颖州了,就是社稷都有倾覆之危。」

他见杜琮不明白,直接让赵六他们将舆图拾了过来,然后就用手指指着山南东道的地方,开始划线用来表达最新的敌我态势。

「老杜,你看这边。」

赵怀安的手指,点在了山南东道的南阳位置,认真说道:

「我在汴州的时候就收到军报,南阳地区已失了,现在山南节度使已经溃退到了襄阳,其馀各军只能各自为战,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那你猜,草军在南阳稍作休整,下一步会去哪里?」

杜琮的目光顺着赵怀安的手指移动,脸色白了下。

因为这张舆图早就用朱笔标好了两条路线,一条是从南阳向西,直入关中,一条是向南,进入襄阳。

虽然杜琮不太懂军事,但南阳到长安那条武关道他还是经常走的,任何大军如果没有正面的掩护,直接穿武关道进入关中,那都是死路一条。

武关道非常窄,出口处又有雄关武关堵在那里,如果草军真的傻到倾军向西,那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

可草军不傻,死路不走,那肯定是往南了,可一旦向南?

此刻,杜琮艰涩回道赵怀安:

「他们他们会南下襄阳,或是东进唐丶邓二州·

「不错!」

赵怀安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唐州和邓州的位置,然后缓缓向东南方向划去,那条红色的线条,像一把尖刀,直插淮南道的腹心。

「一旦草军拿下唐丶邓,便可顺汉水而下,直扑荆裹。到那时,整个江汉平原都将暴露在他们面前。或者,他们也可以选择更直接的路线,直接向东,越过桐柏山,直接杀入我光州丶寿州境内!」

然后赵怀安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杜琮:

「杜公,你是盐铁吏,你当晓得淮南对于朝廷意味着什麽。那里是大唐最后的粮仓和钱库!一旦淮南有失,别说你颖州吃不上米,就是长安的陛下,恐怕也要跑到西川就食了!」

「而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危急国本的时候!」

赵怀安的话直接砸在了杜琮的心头。

他能感觉出局势大坏,毕竟中原乱成这样,盗贼成群,藩镇不支,天天都听到坏消息,肯定预感不妙啊。

但他是职能部门,专管的是淮颖漕运的转输,一些关键的情报根本不会到他们这一层,所以他们都是盲人摸象,对现在的局势根本没有一个全局认识。

他只晓得草军离开了中原了,一路向北说是去东都了,可东都那边依旧在急令漕运不停,那东都就应该没问题。

但至于草军去了哪里,他们一无所知。

而现在他明白了,草军一旦进入了淮南,都不用说占据了,就是杀进去,那大唐就完了。

天下局面最坏的时候莫过于安禄山造反,可那个时候张巡硬生生堵住了叛军南下江淮的道路,而此后,淮南也就是在庞勋之乱中受到了一定的损失,但也主要是宿州丶亳州这些淮北地区。

这几个地方严格意义都不属于淮南,只是那会分管了这几个地方。

可以说,正是久未生乱的淮南,给朝廷续着命呢!不然安史之乱那会,大唐就亡了。

此时杜琮的嘴里一点唾沫也没有,他乾涩地重复了一句赵怀安的话:

「所以草军会去淮南?」

赵怀安斩钉截铁:

「一定!」

说完,赵怀安自己也感叹道: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谁都不能小的!如果说以前的王仙芝之流,还是寻常草寇,可自那个冒名王仙芝的草寇带着草军突围后,那转战天下的魄力,此人不简单!」」当然,这也可能是那个黄巢的功劳,此人毕竟多次参加科举,到底不是寻常人。」

「现在这些草寇晓得,中原久战之地,虽然可以获得兵源,但却养不了军,而唯有夺取淮南,他们才能真正拥有与朝廷分庭抗礼的资本!所以,他们一定会来!」

赵怀安说完后,那几个随杜琮过来的人已是面面相。

他们本只以为是一场寻常的官场交际,也想着和赵怀安这样的新贵攀攀关系,可谁想到,赵怀安一来就跟他们说这个?

这是他们这些埋头做事的小吏能听到的?

此时,船楼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码头上力夫们的号子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还有几分真实。

杜琮的额头上,刚刚才擦掉的汗水,又岑岑下,他颤声道:

「朝廷肯定是晓得的,所以朝廷的方略是什麽呢?」